晨间失踪人士

写的全是很ooc的au,不爱看别寄吧看

【戬独】亲世代(补档)

        狭小逼仄的空间里,阴暗的气息笼罩着石室。岩石之间镶嵌着的碎片散发出淡蓝色的光,在黑暗中待久了,眼睛逐渐能够适应着看清东西。

  沉香握着手里的小斧头,仔细护好身后衣衫褴褛的他爹。方才一怒之下劈开了十八层地狱,却被不知道哪里的符文吸到这个地方来。现在想想,应该是什么上古神明留下来的阵法。

  在这条细长的甬道里走了很久,前方的蓝光越来越亮。两人又行进几十步,堪堪钻出这个通道,豁然开朗。

  甬道的尽头是一个偌大的岩洞,石缝里的碎片陡然密集起来,足够把这个洞照得亮堂。这处石室看样子是纯天然生成的,顶呈圆形,足有十余人高。四方应该经过人工开凿,形成天圆地方的格局。中间有一处圆形的沟槽,里面居然有活水在潺潺流动,想来修建这个地方的人应该是巧妙地引通了地下水,以保证水槽常年不枯。

  水沟的中间,隐隐约约刻了一个巨大的八卦图。图上修建了一个六边形的高台,上面摆放了一个十分宽大的水晶棺。不是以往见过的长矩形,而是长宽等齐的正矩形,想来棺中摆放的躯体应该不止一副。

  沉香和父亲对视一眼,点了点头。两个人一前一后绕到沟渠中心的通道上,往水晶棺走去。

  沉香先行来到八卦图中,奇道:“想不到十八层地狱之中居然也会有墓室,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明才会埋骨于此。”说着将手搭上水晶棺的棺盖上。

  刘彦昌连忙制止:“等等,”他走到儿子面前,“这样是不是不太好?”他们又不是盗墓贼。

  沉香思索了一会儿,道:“哎呀爹,咱们被困在这里,怎么说也得出去吧?大不了和他们道个歉,等咱们找到线索出去了,再回来给他们烧柱香。”他抱手捏了捏下巴,“而且这也不一定是羽化了啊,说不准是什么沉睡的神仙呢?”

  刘彦昌道:“……那要是碰上什么封印的妖怪,咱们父子俩岂不是助纣为虐吗?”

  “不会不会,”沉香摆摆手,“要是那样,这儿肯定会缠满铁链。您看这附近布置得仙气飘飘的,铁定是神仙。”

  他俩纠结了一阵,终究决定打开看看。是非对错暂且不论,先逃出去再说。

  沉香做好了心里建设,拿小斧头撬开了棺盖的一角,使劲儿推开了它。

  刘彦昌凑近了一看,棺内赫然躺着三个人,脸色红润,毫不见僵硬,哪里像已经坐化?左边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,右边是一个男子,书生模样。中间的,是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,高高大大的男孩子。

  除了那个女子,其余两个人穿着朴素,并不像是神仙,更像是凡人。

  沉香拉住他爹:“爹,你说他们是什么人啊?”

  刘彦昌也算是饱读诗书之辈,见几个人的装束,对沉香说:“看衣着,像是殷商时代的人。”,想了想,还是决定有礼貌一些,遂双手合十给他们道了个歉:“对不住各位,实在是走投无路,望能行个方便。”说罢支使儿子:“看看有什么线索,小心点儿。”

  沉香点点头,放下手里的斧子小心翼翼翻找起来。他打进十八层地狱时受了点儿伤,此刻伸手时没有注意,一滴血落下,正正滴到了那个妇人的额头上。

  “唉!”刘彦昌上前拍了拍他,正要张口说些什么。却见那女子额头华光闪过,那滴血居然完完整整地渗入了她的身体里。

  “这……”沉香低头瞧见,吓得后退一步。那华光还未停歇,渐渐将那女子包裹在了里面,闪得刺目。父子二人忙下了石台,以手遮挡刺目的光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光终于暗下来。他们眨眨眼睛适应了一下,这才把目光转向石台。

  那水晶棺中的女子,居然已经转醒,坐起身来。

  ——

  瑶姬的思绪仿佛还停留在几乎两千年前那个十日凌空的正午,她经历着最痛苦的灼烧,可最让人撕心裂肺的,是眼前那个本该无忧无虑的男孩子,用自己的血肉之躯,扛起千斤巨岩,为她遮挡烈烈骄阳。

  重逢太短,她不知道她的男孩子是如何成长为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,可他悲哀而崩溃的求饶和诅咒让她感受到这些年来的心酸和痛苦。那是她疼爱的小儿子,却要承受这样曲折的命运和罹难。

  两千年前的那滴泪从眼眶里滴落下来,砸在晶莹的水晶棺上,发出“叮”地一声脆响,将瑶姬从纠结痛苦的回忆中召唤回来。

  她猛地回神,入眼便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丈夫和儿子躺在身边。家破人亡的血色和疯狂晦暗的水牢好似还在眼前,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够见到他们。

  “天佑……蛟儿 ! ”瑶姬激动地扑到他们身边。两个人的身躯虽然依旧寒冷,但她可以感受到这身躯里面蕴藏着魂魄的力量。他们还活着……还可以醒过来 !

  她激动地四下翻找,此刻混沌的脑子逐渐清醒了一些。水晶棺内搜索无果后,终于将视线转到石室之中。

  沉香和刘彦昌互相搀扶着站在水渠边,准备好要是那个妇人稍微显出攻击的状态立马反应。可瞧了一会儿,发现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。

  ……但是瑶姬现在注意到了,在这处幽静的地底宫殿,除了十八层地狱以下沉睡的上古凶兽,恐怕就剩下他们几个会喘气儿的活物。瑶姬瞧见他们两个,暗道或许就是他们唤醒了自己。

  她活动了一下手脚,翻出了水晶棺。眼前偌大的太极八卦阵赫然印入眼帘。她是玉帝胞妹,自然熟读各大迷阵,这不正是存放仙体所用的道教秘法,可蕴养仙躯魂魄。若要唤醒沉睡之人,只需血亲鲜血一滴。

  这个地方密不透风,只有他们二人有可能是唤醒自己的人,这样说来,必定有其中一个,是自己的亲戚。

  瑶姬想通此理,兀自不动声色。说起她的亲戚,那便有两种可能。一是玉帝一脉,他有七个女儿……当然现在不知道是不是止七个。十大金乌虽叫她一声姑姑,但一来太烫不可能会有孩子,二来也并不是玉帝亲子,姑且排除。还有便是,二郎与婵儿,不知现在已经是何年何月,他们是不是活了下来,如果能够活下来,又是不是已经成家立业?

  依照现在的状况来看,他们被蕴养在这里,有八成可能是玉帝的手笔。或许在她哭诉求情,哀莫大于心死的时候,他动了一些恻隐之心,也未可知呢?

  一时之间,却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敌是友。但总归是他们将自己唤醒,之后的事情,应当先了解此时的情况,再做考虑。

  “这位……仙友,您好,呃,我们父子俩就是就是,路过宝地,没成想打搅了您休息,希望您不要怪罪……”沉香试探着在老爹的鼓励下企图和瑶姬搭话。

  “路过?”瑶姬挑眉,这怎么听起来很像借口,哪有那么巧的事情。

  “对,路过……就是路过。”沉香见她还挺和善,虽这妇人瞧着仍然年轻,却不由在心里给她安上一个“慈眉善目”的形容词,念叨着这位神仙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,想来也是十分贴切。

  “好吧……”瑶姬暂且放弃询问动机,“请问二位,现在是什么年月,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

  沉香和刘彦昌听她讲话,悬着的心放下不少,于是绕过水渠,复到八卦图上,也好不再废力地隔空喊话。沉香啧啧称奇:“这和说书的讲的一样,闭关的神仙醒过来第一件事儿就是问的时间……”话未说完被刘彦昌敲了个爆栗,“哎呦”一声才老实了。

  “仙师。”刘彦昌拉着儿子给瑶姬行了个礼,这才将瑶姬的问题一一解答。刘彦昌学识渊博,加之与三圣母相爱之时听她讲过不少三界之内的要事,此刻三言两语概括了一番,讲与瑶姬知晓。

  “嗯……”瑶姬点点头,估算了一下时间。刘彦昌大概以为她是上古时代便陨落的神明,她此刻身份特殊,也不点破,听他之后所述大概掌握了一下三界的概况。

  “你等等……”老刘讲到一半儿,被瑶姬突然打断,“等我把我丈夫和儿子先唤醒,一块儿听……”

  ——

  重逢的喜悦在所难免,当初杨天佑和杨蛟抱着必死的决心保护家人,就从来没有想过能够与他们再次重逢。如今三个人一同苏醒在这个神秘的地方,虽然迷茫无措,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,怎么样也不会害怕。

  杨戬本来是最让他们担心的孩子,到最后却要他担起做哥哥的责任,保护着妹妹一路逃亡。杨蛟很是担心弟弟妹妹,忙问母亲:“不知道二郎和三妹怎么样了?”

  瑶姬摇摇头,但仍然安抚儿子:“我也不知道,但我想他们会没事的。”身边还有两个外人在,她不方便说太多。三个人重聚,自然有许多话要讲。生离死别的场景仿佛还在昨天,突如其来的转变自然让人兴奋不已。

  沉香看在眼里,有些感同身受。他揉了揉眼睛,对他爹说:“咱们家也一定可以团聚的。”

  刘彦昌欣慰地点了点头,同儿子离远些坐在了水渠边,不去打扰他们一家人的重聚。这深深的洞穴之中,也没什么光源可以感受到时间的变化,几个人生了堆火,围坐在旁边简单地相互介绍了一下,听刘先生那过去的故事。

  下界王朝的兴衰演替在神仙的眼睛里只不过是过眼云烟,瑶姬听他讲到封神之战,再到阐教闭关,天庭广纳良才,何止百万。单止坎宫斗母正神麾下便有八万四千群星,天庭之威,日渐深重。

  瑶姬既喜且悲。喜的是她兄长玉帝自洪荒之时受尊师之命掌管三界,常四处征伐,以平战乱。那时天庭人才凋敝,时常左右掣肘,她是执掌欲界的女神,也时常要下界除魔。如今天庭人才济济,三界太平昌盛,也算了她一桩心愿。悲的是她的两个孩子既不容于天条之下,天庭力强,又会怎样对待他们?

  (沉香:外婆你别急,现在你儿子的话就是天条……)

  “多谢先生。”杨天佑和刘彦昌同是书生,谈吐之间颇为投机,又听瑶姬说是他们二位唤醒了自己和妻儿,同他观感相互不错。听到尾声,便道了声谢,接着问道:“不知先生与贵公子为何会到这里,又是怎样唤醒我们一家人的?”

  沉香听到此处接话道:“我父子二人……唉,是被天上的一个大官追杀。他将我爹抓到十八层地狱来层层受罪,我为了救我爹,一怒之下失手打翻了十八层地狱。一不小心,就给吸到这里来啦。”

  瑶姬听闻此言,点头道:“既然知晓这里是十八层地狱,那我便能带你们出去了。只不过我们一家人,也实乃天庭通缉的重犯。如果没有出现在天庭视野中,那还好办,要是被知情人发现,恐怕难逃杀身之祸。”

  沉香一拍手,道:“原来如此,可太巧了,我们也是天庭的通缉犯来着……”

  瑶姬:“……”

  杨蛟听了半晌,开口询问:“那你们是为什么被天庭通缉?”

  沉香道:“说起来,都是天条的错!我母亲,原是天庭赐封的华山三圣母。因为和我爹成亲,触犯了天条……被我做司法天神的舅舅,压在了华山之下!如今他得知了我要救母,便领了玉帝的圣旨,前来追杀我!他抓不到我,就把我爹打入十八层地狱,所以我才……”

  瑶姬心下一惊,这和他们的遭遇,何其相似!天底下,又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?

  杨蛟惯不会藏匿神色,听闻此言险些呼出声来,幸而被一旁的父亲不动声色制住,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。

  刘彦昌叹了口气:“为今之计,是先从这里出去。不知仙师,您可有什么办法?”

  瑶姬道:“此事你且不必担心,我自能知晓出路。只不过我们一家已经沉睡千年,出去以后,还望提携一程。”

  沉香道:“仙师言重了。我只怕,我是天庭通缉之人,要是咱们在一起,你们也迟早会暴露。”

  瑶姬转念一想,发觉有理。她既然知道这父子俩是自己的血亲,便自然要查询一番,但当下之重是要寻到二郎与婵儿的下落,于是点头应允了。

  她当下施展法术,解开了石室中的迷阵,寻到出路,几个人趁着地府混乱之际,逃出了这里。

  ——

  本来出了地府,几个人就该分道扬镳。哪里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哮天犬,吓得沉香忙贴墙角躲好,只怕二郎神也到了。

  但他想多了,二郎舅舅此刻正因为他的事儿在瑶池挨训,哮天犬被他暗中派下凡来,探查地府的情况,以便收回恶鬼。杨戬怕哮天犬办事不力,特特解开三首蛟的禁锢法,让二人一同前来。此番却巧之又巧,碰上了瑶姬。

  “三首蛟!”瑶姬险些呼出声来。这都两千年了,怎么这厮还在四处蹦哒?不是说现在天庭强盛了么,怎么还抓不回去呢?

  哮天犬同三首蛟正商量对策,各领一队人马,围堵恶鬼。两人分兵之后,几个人才从墙角冒出来,沉香对三人道:“这就是司法天神手底下的哮天犬。你们既然说有案底,以后也避着点儿,说不定哪天就招惹上他了。”

  瑶姬惊道:“他们是天庭的人么!”

  沉香点头称是。见她神色,忙问:“怎么,您认识他们?”老实说他也不太知道哮天犬的年纪,虽说是他舅的宠物,但比他舅更大也说不准呢……

  瑶姬忙道:“那个白发青面的人,他现在也是在为天庭做事么?”三首蛟是欲望的化身,他到凡间来,还能管得住自己么?这样也太过草率。

  沉香道:“这我也不知道,我以前没见过他。不过他和哮天犬在一起,八成也是司法天神手底下的人吧。”

  瑶姬奇道:“又是司法天神?”

  沉香道:“啊,司法天神,也就是我那个舅舅。您不知道,他啊权力可大了,什么事儿他都能插上一手!”想起来被舅舅追杀的日子,沉香颤了一颤。

  “是这样啊……”别人的家事,自己也不好过问,于是瑶姬止住询问,和沉香父子道了别,这才择路分开。

  这厢沉香将父亲送到了净坛庙,几个人一起去了丁府。而瑶姬一家人准备去灌江口探探究竟,希望能够寻到杨戬和杨婵的踪迹。

  千年过去,灌江口已经找不出当初的模样。

  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。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街道巷陌依旧一副繁荣景象,人声鼎沸,童稚嬉戏,可就算是这时候的古街,也再寻不到当年的样貌来,又枉论杨府?昔日震天动地的天兵下凡,时至今日不知还有没有人听闻过。时间模糊了记忆,将千年的缺憾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们的眼前。

  瑶姬忽然觉得有些伤感。

  杨蛟素来是个稳重的孩子,此刻也不禁怅然若失。毕竟自己仅有的十几年,都生长于此。忽然生出种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的感觉来。

  杨蛟叹道:“父亲,母亲。咱们的家是不是已经没有了?”

  杨天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道:“不会的。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,在哪里都是家。”说罢与瑶姬相视一笑,倒也略疏惆怅。

  三个人在灌口寻了一家客栈暂且落下脚来,不觉已经有几日过去。忽有一日下楼用膳时,听闻堂上的说书人一拍案几,唱道:“今日是我灌口神明的诞辰,咱且少不得将哪些奇闻怪谈放上一放。诸位且再听我讲上一折,二郎显圣真君治水之说!”

  灌江口乃是杨戬辖下几千年的道场,他斩妖除魔,护佑一方百姓,素来受灌口居民的爱戴。每逢真君老爷两个寿诞,城内城外的说书人唱戏者,无不老生常谈二郎治水的典故。家家户户更换对联,上书“心高不认天家眷,性傲归神住灌江。”无人直呼其姓名,皆称“川主大人”。

  那说书人范儿一起,一拍惊堂木,唱道:“且说咱们这川主,乃是堂堂的赤城王昭惠显圣二郎真君。仪容清俊貌堂堂,两耳垂肩目有光。头戴三山飞凤帽,身穿一领淡鹅黄。缕金靴衬盘龙袜,玉带团花八宝妆。腰挎弹弓新月样,手执三尖两刃枪。斧劈桃山曾救母,弹打鋋罗双凤凰。力诛八怪声名远,义结梅山七圣行。心高不认天家眷,性傲归神住灌江。赤城昭惠英灵圣,显化无边号二郎。”

  瑶姬听到此处,暗自心惊,正思量这位传说中天家贵眷二郎真君的来历,却不防接下来的话令她险些失态。

  说书人道:“二郎真君,乃是玉皇大帝的亲生外甥。早年间治水斩蛟,护佑我等万世万代。且说三千年前……”

  瑶姬脑袋“嗡”地一声,这位二郎真君,想来说的应当是杨戬无疑!她同丈夫儿子对视一眼,皆见到对方眼里的喜悦。

  可惜人间不知仙家事,有些事情世代相传,早已失真。说书人既不知杨二郎究竟在何处为家,更加不知他现在正是如日中天的司法大神。不知杨家同天庭的恩恩怨怨,也不知二郎真君昔日背负的血海深仇。

  待到收堂,三人寻说书者再加询问。他们在这家客栈住了几日,同几个师傅伙计都相熟悉,那说书师傅见他们感兴趣,也就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

  杨蛟着急,听他将那些边边角角的除妖故事讲完后,忙问:“请问先生,那这位川主,现在在哪里呢?”

  说书先生哈哈大笑:“公子说笑了!这不过是神话传说,哪里有什么真假可言,更别说这位大人住在哪里,这些故事呀,只不过是前人口口相传,编纂而出的!”

  杨蛟道:“那,川主他,可有一个妹子没有?”

  说书人道:“小老儿说书无数,也听书无数,却从未听过川主大人是否有个妹妹。唉,几位客官若是实在有兴趣,不妨到城中二郎神庙去瞧上一瞧。正值真君寿诞,哪儿可热闹哩!”

  瑶姬见询问无果,也就不多强求。谢过说书先生,打点行装,到第二日早晨,便匆匆赶往城中的二郎神庙。

  这番却实在不巧,神庙中二郎真君的塑像,不知为何活像个赵公明。同人们口口相传的“仪容清俊貌堂堂”实在有些不搭,也不知道真君老爷在塑自己神像的时候是怎么想的……不过此行确有一个收获,或许说书先生没想到有人连二郎神长三只眼睛这事儿都不知道,便没多提。此刻神像阙庭上赫然有一只竖目,瑶姬暗想,此人便不是杨戬,也必定同杨戬有关。

  可此时他们不能贸然上天,更不知何处去寻二郎真君,几人一时间没了主意。待要在神庙中烧香上折,又怕打草惊蛇。

  杨天佑道:“我们此刻对三界还不甚熟悉。不如前去寻那日见到的父子俩,他们或许知道二郎神在什么地方。”

  瑶姬一想,顿觉有理。于是一行三人再次出发,去找刘沉香。他们听沉香反复提过“华山”,便向路人问明华山在何处,驾云去了。

  杨蛟本是仙凡之子,此刻解开禁锢,有母亲传授法力,天赋异禀,已经有了几分能耐。杨天佑也得了仙身,虽然资质不够,但慢慢修炼,总归不必发愁。他们由瑶姬带着,只消半日,来到一个山头,见此处景致颇好,便打算在此歇一歇脚。

  哪知这里不是别处,正是小玉的万窟山。


——


  ——

  这地方道路崎岖,林密草深,一旦进了狐狸洞,委实难以绕出来。杨戬这玉帝的外甥不认路的名号不是白白得来的,时常不愿往洞里头钻。奈何外甥的小女朋友正是狐狸洞里头的小狐狸,他往往需要钻进这个该死的山洞去围追堵截,要是一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狗狗,少不得要在里面绕上一整天。

  是以他此刻堵在洞口,准备来个守株待兔。杨戬将三尖两刃刀靠在树干上,翻身躺在一茬茂密的枝丫上,兀自打盹儿。

  树下的哮天犬兢兢业业,正在望风。他吸了吸鼻子,努力闻味儿。

  瑶姬三人此刻躲在一丛灌木后头,悄悄观察外面的情况。他们三人只在这里待了一会儿,便发现几个巡逻的天兵。还好躲得及时,一路上东躲西藏,往没有人的地方藏去。却不巧,天兵天将将万窟山围了个水泄不通,若论什么地方没人巡逻,自然是主帅所在。这番误打误撞,竟让几个人不期而遇。

  杨戬打盹儿的地方,树枝长得甚是繁茂,将他整个人全忽地遮在了里面,是以瑶姬并没有瞧见。

  哮天犬正在专心闻里头的味儿,正好顾不上身后,瑶姬几个居然在司法天神的眼皮子底下完美地藏好了,委实是一桩奇事。此时她们看见哮天犬,想起来沉香的告诫,忙藏匿好气息,蹲在暗处观察他动向。

  其实杨戬也不是很确定沉香是不是就在洞里头,奈何玉帝的旨意下来了,他总不能真的去逮那小子,只好在万窟山作势般晃悠一番。虽说逮不着沉香,但逮个小狐狸却是迟早的事。

  天兵送过来一个西瓜,哮天犬切好以后呈给他主人吃。忽然他鼻子一抖,忙唤杨戬:“主人,沉香快冒头了! ”

  杨戬此时正蹲在树杈上啃西瓜,闻言一愣,没想到这个傻小子真在这里,啃罢剩下的几口,将西瓜皮一扔,重躺回去,慵懒道:“嗯,再等等。”

  真君大人自上天庭以后,官话说得多,普通话水平提升了那不止是一星半点。瑶姬虽然见过长大后的儿子,但毕竟相处太短,杨戬此时平翘舌分得十分之清楚,是以没叫她察觉异样。

  哮天犬道:“主人,他快钻出来啦!”

  “啧,知道了。”杨戬瞪了眼自己的狗子,徐徐叹道:“先让他们跑一阵儿,本君再歇会儿。”

  瑶姬:“……”这个司法天神好像在放水唉。

  哮天犬会闻味儿这事让瑶姬看在眼中,她暗道此地不宜久留,待它觉察出异样,想来便晚了。正寻脱身之法,那边儿说了半天要冒头的沉香终于冒头,两个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,待他跑得只剩个背影,杨戬才慢悠悠地站起身,抄起家伙什带着哮天犬追过去。

  瑶姬这一眼只瞧见了杨戬一个淡金卷发、红底黑袍的背影,心下觉得十分熟悉,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。此刻正是三十六计,走为上策,便也无暇他顾,带上丈夫和儿子,径往华山去了。

  ——

  原来他们错过的这几日,司法天神接下玉帝的圣旨,同李靖围剿刘家村。不成想刘家村生死簿被毁,哪吒反水,将沉香给放走了。此时杨戬已经得到了小玉的血做灯油,将小狐狸绑在了那里,沉香赶到,又自和她有一番爱恨纠葛。待斗罢孙悟空后,两人将事情说开,决定同到三圣母处询问缘由,于是到丁家去寻刘彦昌,打算带父亲去与母亲见一次面,之后不问世事,隐居山林。那时杨戬追赶的,正是救出小玉东躲西藏的沉香。

  丁家就在华山脚下,刘彦昌此刻住在那里。瑶姬一行人日夜不停,赶到华山,寻了一个客栈稍作歇息,再去寻找刘彦昌。

  依瑶姬看,那个司法天神明摆着有意放水,沉香应该不会有事,当务之急只是寻到刘彦昌,他自然会回来找爹。到时候,或许就能够问询到有关二郎神的事情。

  他们却没有料到,自己刚刚同所寻之人擦肩而过。

  丁府在华山的名声不错,镇上的百姓都很尊敬他们。但在茫茫人海之中寻一个刘先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,瑶姬三人在小镇中寻了两日,且没有什么收获,只是在茶余饭后的酒席只见,听说过华山三圣母的故事。

  华山三圣母私自同一个凡人成亲,结婚生子,所以被司法天神压在了华山之下。这桩事,原早已听沉香讲过一次,这番听来,却又有一番别样滋味。

  她原为执掌欲界的长公主殿下,又何尝不是私动凡心,与杨天佑匹配婚姻,生下孩儿,才被自己的亲生哥哥压在了桃山之下。其实她从不埋怨玉帝将她囚禁,只不过是因为隔着丈夫儿子的血海深仇,所以不得不恨。

  可如今,她看着身边的毕生所爱,想起自己相依相持的兄长,想起他对自己几万年如一日的疼爱,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他。

  司法天神固然囚禁妹妹,可他依旧不忍心杀死自己的外甥,甚至欺君罔上,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。想来当时的玉帝,也是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罢?如若不然,又是谁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,将他们三个人的躯体存放在灵泉之中修补灵魂,时至今日,让她还有一家团圆的机会呢?

  杨天佑伸手,轻轻搂住了妻子。瑶姬抬头看他,很想笑一笑,可他拍了拍她的肩,摇了摇头。

  “天佑,”她总算流露出难过的情绪来,“咱们帮帮他们吧。”过去的遗憾总归已经过去,没有什么是非对错之分。既然缘分让他们相遇,她希望同自己命运相似的他们也可以幸福。

  也算,聊以自慰。

  ——

  沉香同小玉回到华山,先去寻刘彦昌。

  他俩驾云过来,早被猫在暗处的杨蛟堵个正着。昔年杨大郎虽说实诚稳重,但最是护短。杨戬常在外头闯了祸,又打不过人家,不敢告诉爹娘,便找来大哥给自己撑腰。是以当年灌口的小郎君们唯以杨二少爷马首是瞻,不是因为他自个儿有多么厉害,全仗人有一个力大无穷的哥哥撑腰。堵人这桩事儿也就被迫成为了杨蛟的一个强项,沉香将将按下云头,便被树梢上的大郎发现,喊了一声:“刘小兄弟!”

  沉香闻言抬头一望,瞧见居然是杨蛟,高兴道:“前辈,是你呀!”

  杨蛟三两下跳下那颗树,走到沉香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道:“沉香兄弟,可找到你了。我爹娘在客栈里呢,你等等,我们找你正有事!”说罢匆匆上楼去喊杨天佑和瑶姬。

  沉香吸气揉了揉肩膀,小玉见此好奇问他:“怎么了?”

  沉香道:“没事儿,这前辈力气实在是大。”说罢同小玉简单地讲了讲自己在十八层地狱的经历。待瑶姬几人出来,互相见了礼,听沉香诉说此行要去华山看望母亲,瑶姬便道自己想要寻一个人,希望可以和他同去,也好询问沉香见多识广的母亲。

  沉香自然应允,待到丁府接上父亲,便出发前往华山水榭。

  ——

  华山经历过二十年前那场山崩地裂,山势地形险之又险。为防杨戬洒满三界的眼线发觉几个人的行踪,大家不敢驾云御风,只得徒步上山。

  沉香搀着父亲在前面引路,刘彦昌已经有十余年没有见到妻子,甚至为了沉香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一度放弃为夫妻二人的重聚而努力。此刻终于有机会在见她一面,如何不激动?待到半山,终是有些担心,便问沉香:“这山上可是有二郎神的守卫?”

  沉香道:“您别担心,那两个山神土地不足为惧,梅山兄弟已经回……”话刚刚讲到一半,便被瑶姬几步上来抓住手腕,急问:“二郎神?你说二郎神?”

  沉香有些茫然,便道:“是啊,他前些年派了梅山兄弟守在这里,不过现在……”

  杨天佑同杨蛟也大吃一惊,上前问他:“你是说,你认识二郎神吗?”

  沉香奇道:“我不是同你们说过么……二郎神就是我舅舅啊 ! ”

  瑶姬脑子里轰地一声,呆在原地,不知道如何言语。

  原来……原来……为什么沉香的血可以唤醒自己……为什么自己看那个司法天神如此眼熟……为什么……

  却原来司法天神,竟就是二郎真君么?

  他为了维护曾经害得杨家家破人亡的天条,要将自己的亲妹妹,压在华山之下,要他们不得相聚,彼此分离?

  ……他就是杨戬么?

  她的眼睛湿润了,抓住沉香的手松开,有些站立不稳。杨天佑上前扶住她,声音颤抖:“不……不一定是……不一定是他……”

  “对,对……”瑶姬眨了眨眼,努力按下自己纷乱混杂的情绪。心中思绪万千,将连日所得的线索一一翻找出来,一遍一遍地捋清那些蛛丝马迹。

  沉香有些担心,问道:“前辈,你们怎么了?”

  瑶姬皱紧了眉头,坚定道:“没关系。”他拍了拍沉香的肩膀,道:“没关系。我们上去吧。”

  去看一看华山三圣母,去找一找,近在咫尺的真相。她或许就是自己的小女儿……她正在经受自己当年受过的苦难。

  ——

  水牢之中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凄清寒冷,三圣母枯坐莲花台上,窥探着一缕难得露出的光芒,将波光粼粼的水池晕染得清凌净美。

  山洞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她感官甚敏,抬起头来。外头刺眼的光芒将来人的身影尽数描黑,她一时之间辨认不出行迹,眯着眼努力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。

  瑶姬和杨天佑再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,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。这处水牢建得美轮美奂,如果不是冷冰冰的钢铁牢门,任谁都会觉得这里是一个难得的修仙福地。

  三圣母面容苍白,却难掩美丽——一如当年的杨戬,在刘家村的小湖边所说,他的妹妹,是个三界少有的大美人。

  瑶姬只瞧她一眼,就辨认得出,这位身陷囹吾的华山圣母,不是杨婵,却又是谁呢?那个温婉乖巧,善良懂事的小女儿,他们最疼爱的孩子。

  刘彦昌时隔多年又一次见到妻子,激动之情无以复加,他叹道:“三圣母!”

  杨婵苦等多年,没有一日不在想念自己的丈夫,听到他的声音,顿时泪如雨下,哽咽道:“彦昌!”

  他们久久地凝望着对方,可是却无法伸手去触碰,只能遥遥注视。沉香感叹道:“爹娘,你们放心。沉香一定会把娘救出来,我们一家一定可以团聚的!”

  瑶姬几人尚在山洞之外,听闻此言,猛地上前几步,呵道:“沉香护法,待我破阵!”

  杨婵听闻此言,抬头看去,哪里能料到,居然见到自己早已亡故的父母长兄 ! 她惊呼:“父亲,母亲 ! 大哥 ! ”

  什么?沉香听她所言,心中大震,急急回头。那厢瑶姬掐诀施法,回头呵道:“替我护法 ! ”她此番便要破此阵法,救她女儿!

  沉香忙道:“是 ! ”说罢凝聚法力,护住洞中一干人等。瑶姬使术探去,这光晕神栏,哪有什么天条加持?不过是施术者运功支撑,却未多想,一鼓作气,体内的法力喷薄而出,咔嚓一声,竟将那道牢不可破的光柱生生劈碎了 !

  一时之间,山体巨震,沉香连忙挥动结界,将一干人等护在里面。眼见山洞将要坍塌,连忙奔去搀起莲花台上虚弱的母亲,对几人大喊:“快走,这处要塌了 ! ”

  说罢仍施术尽力护着众人,杨天佑同杨蛟护着力竭的瑶姬,同小玉一道先行奔出,刘彦昌接过妻子在中,沉香护法在后。几人几乎连滚带爬,不消片刻,奔出华山山洞。洞内法力激荡,瑶姬的力量只足够击破一角光柱,剩下的法力失去了原状,在洞内横冲直撞,搅得天翻地覆,久久不能停歇。

  九天之上,瑶池之中,杨戬忽然手扶栏杆,呕出一口鲜血。王母娘娘大惊失色,忙上前扶起他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  杨戬睁大眼睛,不可置信地回头道:“华山水牢……结界破了 ! ”

  “什么 ! ”娘娘深吸一口气,声音颤抖:“这世上谁还有那么大的能耐,连你的结界也破的开?! ”

  “娘娘,是小神失职,小神这就……”

  “你且歇歇 ! ”娘娘伸手止住,暂时将他搀扶到龙椅之上,道:“反噬的威力不小,我且传令让四大天王下凡追捕三圣母。你坐着,我替你疗伤。”说罢盘腿坐下,运功抵上杨戬后背,替他修补经脉。

  ——

  未干透的树枝烧得噼啪作响,瑶姬坐在篝火旁,凝视着眼前乱蹦的火星子,有些出神。

  看到杨婵的那一刻,她做了一路的心里建设瞬间崩塌。她自思昔年囚禁于冰寒水牢中,惶惶不可终日,凄神寒骨,悄怆幽邃。日日夜夜,都在思念自己的亲人。这样的苦难,生生剥夺了她的理智。没有母亲愿意见到自己的孩子忍受磨难,杨婵枯坐莲台,终日牵肠挂肚,这样的折磨,她经历过了,就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承受。

  可她不管不顾地出手之后,无瑕顾及后果。杨婵尚在昏迷,几人寻了荒野之中的一个无人小屋,暂时安顿下来。这时她的情绪也逐渐平稳,却忽然生出后怕——如果这个结界是杨戬所设,他是否会遭到反噬?

  她亲自出手,只看见了女儿的苦难,可顾及到儿子的难处吗?杨戬做这司法天神,明摆着是有意放水。他既然不放杨婵,那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。自己横插一手,是否会影响到他原本的计划?两千年的时光匆匆,杨戬和杨婵所经历的东西都是她所不知道的,贸然出手,横加干涉,实在算是下下之策。

  更何况尚有天庭在他之后,如今他是权威赫赫的重臣,她这一举,难保不被天庭察觉,成为别人制衡他的一个把柄。

  她不知道杨戬和杨婵如何从通缉逃犯变为册封正神,他们的仙身是否为玉帝所留尚未可知,他们的存在对杨戬有什么影响也并不清楚。这一出手,实在太过冒昧。

  设下结界的神仙法力之强,世所罕见。她尚不知何人设下,但自己却因为破阵元气大耗,若是还有金乌大将下凡追捕,她全无还手之力。

  沉香从小屋里走出来,让瑶姬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。

  他在瑶姬身边坐下,见她神色中隐隐的担忧,开口宽慰:“您别担心,我母亲过会儿就能醒过来。”他想了想,忍不住忐忑询问:“前辈……您……您到底是谁啊?”

  水牢之中三圣母乍一声“母亲”惊呆了众人,然当时情况复杂,没得空隙细细深究。如今缓过神来,念及这茬儿,倒让他惊疑不定,想了很久,终是决定来问上一问。

  瑶姬叹了口气,看着眼前生气勃勃的小郎君,恍惚想起当年的灌江口。当年无忧无虑的杨家二郎,同如今的沉香何其相似。

  外甥似舅,外甥似舅……想来杨戬放手管束沉香的时候,也时常能想起当年朝气蓬勃的自己吧?

  她伸手抚上沉香的发顶,温婉一笑:“沉香,你没有听错。我是你的外婆,是你娘的母亲。”

  当年旧事,仿佛已经隔了茫茫一个沧海,她将其上的灰尘再一次擦去,重新述之于口的时候,恍然觉得只不过是大梦一场,血淋淋的疼痛早已偃旗息鼓,尽数愈合了。

  沉香听她缓缓讲述,从捕蛟下凡,再到灌口事变,听他一直畏惧鄙夷的舅舅,如何斧劈桃山,如何含恨失手。瑶姬知道得并不多,沉香听到的也就并不完全,可他仍旧能够想象得出,当日十日同天的滔天烈焰之下,救母的男子会是如何痛不欲生。

 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焚化在眼前,沉香自问,不可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折磨。

  沉香不觉眼中闪过晶莹的泪水,他哽咽道:“外婆。”血浓于水,话一出口,便教二人感触颇深,于是瑶姬拍了拍沉香的手,应道:“唉。”

  三圣母不觉早已站在门口,看着瑶姬的背影,不禁泪流满面,她缓缓上前,将手搭在了瑶姬的肩膀上,迟疑询问:“母亲?”

  瑶姬回头,见是女儿,自又有一番感念衷肠。杨家人经年以后再次重逢,都忍不住泪如雨下,互道别来之情。一家团圆的喜悦,正在眼前,然思前想后,终归缺了一人,大家虽然不说,但皆有别样思量,郁结于心。

  ——

  复杂的心情与相逢的喜悦相互交织,然天庭却并不会给他们太多的时间喘息。四大天王领了王母娘娘的懿旨下届,便是要将沉香与私自逃脱的三圣母捉拿归案。四大天王虽无哮天犬这样的寻路好手相助,但一路上询问土地山神,紧赶慢赶也能追上。

  哪吒本与玉帝将将说好,若能叫沉香破了积累山便下旨放出三圣母。哪里想到沉香这般能耐,居然将三圣母直接抢出,一时之间很为自个儿的小兄弟高兴。但一想到四大天王的追捕,又不由得有些担心,趁着李天王协助司法的间隙,忙跑下凡来,以期相助于他。

  一路上偷偷跟在四大天王的后面,不难找到沉香一行人。然路过华山之时,恰被四处奔波的八太子撞个正着。本来八太子同兄弟一道打翻的十八层地狱,但他毕竟是龙族太子,惹恼了上面,怕是连累族人,是以先行撤回。但听闻丁香哭诉小玉和沉香的打算,想到自己和哪吒为他劳心劳力,这厮居然要为一个小狐狸放弃救母陷兄弟于不义,顿时气结。此番遇上哪吒,却忽然听闻三圣母已经逃脱的事情,又一时间摸不着头脑。

  八太子问道:“以沉香的法力,便是接近结界也会被它所伤,他怎么能破得了光柱?”

  哪吒更是清楚杨戬的能力,更是疑惑。正是因着司法天神受伤,李天王才要协助司法,这时三圣母逃脱的消息一出,不难想到他是因为结界反噬受伤调养。但杨戬的施阵之术乃是元始天尊亲自教导,便是孙悟空到了,也不见得能够打开。什么人能有这样的能耐,连杨戬的结界也破得开?

  其实论理说来,瑶姬的修为同杨戬相比自然大大不如。但杨戬是瑶姬的亲生孩儿,血脉相连,法术同源,结界的法力同瑶姬的气息有十之八九可以相融,是以被她全力一击碎开一个小口。

  当下要事,还是寻到沉香,再做定夺。三圣母已经被救出来了,再如何也不能被关回去。要想让天庭停止追捕,还得靠积累山一事再做转圜。


  四大天王的搜寻越快,哪吒和八太子找到沉香的速度就越快。当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时,几人握紧了手里的兵器,打算撕破脸面决一死战。

  那沉香乍一看阴云大起,心知有异。他躲避天兵天将的本事已然十分之熟练,当下抄起斧头,举手搭起一座结界。那厢魔礼红挑眉一看,见是金光结界,已知端地,哈哈一笑,举起混元伞,兜头便是一罩。

  他这法宝三界闻名,便是大罗金仙在此也要避其锋芒,沉香哪里支撑得住?一时间山摇地动,几人连着结界便要被吸入伞中。恰在此时,早有一旁隐去身形的哪吒做足准备,抡起火尖枪,直往混元伞顶戳去。

  魔礼红虽千番防备,怎敌得过哪吒风火轮神速?只一个错眼,手下宝贝便叫火尖枪一枪戳破,法力大泄,早也失去光泽,直直坠下。魔礼红惨叫一声,飞身去接,早被暗处的敖春瞄准了机会,一耙下去打得多闻天王惨叫不止,哀声连连。

  一旁三大天王只一晃神,兄弟居然被人打伤,法宝俱损,上前大怒,呵道:“哪吒,你敢抗旨不成 ! ”

  哪吒竖眉笑道:“小爷这便抗旨了 ! 你待如何?”言罢一捥枪花,上前便斗。天王虽少一位,但余下宝贝仍旧不凡,哪吒并敖春初时打得难解难分,往下便被法宝压迫得愈发吃力。沉香在云头之下瞧不分明,抓起跌落云端的魔礼红,以斧相挟,呵道:“三位天王且慢,你们兄弟叫我拿住一个 ! 若能放我几人离开,自然将你们兄弟完整送回 ! ”

  三个天王听闻此言,不禁向下一看,果不其然那魔力红被刘沉香牢牢制住,不禁心生急切。此番高手过招,哪里容得分神?被哪吒一眼看破疏漏,挑枪刺去。天王连忙兵器相格,却不防这一挑威力极大,震得连退数步,气血翻涌久久不能平息。

  此时天兵天将下界临凡,早将这一处山头包围得严丝合缝。杨蛟杨婵看着这同数千年前何其相似的场景,咬牙挡在父母面前,却被瑶姬一把拉回,护在怀里。

  凌霄殿上,老君拂尘一动,幻出水镜,直通下界。那画面穿过对峙的哪吒敖春、四大天王,直直落在沉香所在,清清楚楚将瑶姬一家的模样,展现在凌霄宝殿之上。

  玉帝呆若木鸡,手中奏梳哐当滑落,惊得目瞪口呆。待得半晌,猛地回头看向玉阶之下的杨戬。

  司法天神数十年如一日地站在众臣之首,银甲黑麾,不辨喜怒的俊颜上显出龟裂。他目呲欲裂,狠狠盯着水镜之中的四个人,鬓角的青筋暴起,连呼吸都忘记了继续。

  之间水镜之中,沉香对天呵道:“今日且我们离开 ! 否则魔礼红必死无疑 !”他急的面红耳赤,身后是自己全部的亲人,靠着一腔孤勇挺身而出,挡在他们面前。

  此时玉帝王母所想所思,皆已不在僵局之上。他们神经紧绷,将目光牢牢锁在杨戬僵硬的身影上。须臾听闻李天王对镜传音:“孽障 ! 还不快快回来 ! ”此是斥哪吒反叛,然三坛海会大神将凤目一扬,笑道:“今日之事,哪吒管定了 ! 谁要是敢伤我三姐一根寒毛,哪吒叫他死无葬身之地 ! ”

  那天将之中足有半数是杨戬的兵将,哪吒清楚他此时手眼通天,天兵天将尽数听从调遣。便是此时四大天王虎符在手,杨戬只一句话,便比圣旨还要好使。于是仰天喊道:“二郎神 ! 你妹妹已经被她儿子救出来了,你这个亲生哥哥还要阻挠吗?你就不怕有朝一日,被雷劈,遭天谴吗?! ”

  他本依胸中热血喊出这一席话,却早被杨戬的所作所为凉了心肺。却不想,凌霄宝殿之中,二郎真君闻言一凌,眉目狰狞得仿佛恨不得将整座金殿一刀砍碎。王母娘娘大惊失色,猛地起身带倒了身前成堆的奏折。那镶玉金边的奏梳叮叮当当洒落一地,发出巨响。堂前的玉面郎君挥手捏诀,一阵华光闪过,早使阐教秘法纵地金光术,消失在原地。

  ——

  魔礼红被刘沉香制在手里,心下大怒。他兄弟除却封神之战时的大挂落,何曾如此受制于人?手腕一翻,左臂生生格住沉香举斧的腕子,右臂老练地向后一顶,狠狠击中沉香毫不设防的小腹。丹田是他罩门所在,被这法术高强的多闻天王死命一拐,登时打得他口吐鲜血,手上松懈,小斧生生被那天王劈手夺去。

  沉香正自咳喘不止,魔礼红哪里肯饶他?反手一斧,生生向他天灵盖劈下。杨婵等人惊呼来救,可是相距甚远,哪里救得回来?

  却不想,当是时,天边一道银光错空斩来,只听得“当”地一声脆响,神兵金器相交之间震得四野晃荡不止,其音端地震耳欲聋。待得四大天王定睛一看,不是三尖两刃枪,却又是什么?

  司法天神顶盔掼甲,飞身而上夺过三尖两刃枪,抄在手中,凌眉一挑,手起刀落,往那天王面上急急扫过。天王心中惊出一片凉意,连忙顺手举起小斧,只听“锵”地一声,小斧早被长枪灵巧夺过。

  他反手一扔,教身后的沉香接住。

  杨戬目光深邃,眼见天兵天将欲下凡来,下盘稳退几步,使长枪架在身后,将沉香一干人等牢牢护住。待得四大天王回过神来,举兵前攻,他侧头轻呵一声:“快走 ! ”举枪便战。四大天王齐齐上前,一时之间天神相斗,战将相袭,直斗得天昏地暗,呵声不绝。

  沉香见此愣愣想要帮忙,却被杨戬大呵而回:“速速撤回,向万窟山去 ! ”他见杨戬游刃有余,身后又有天兵偷袭,只得退回后方,护好瑶姬等人。

  瑶姬乍瞧见杨戬的身影,登时如遭雷击,激动地握住杨天佑的手,颤声道:“二郎……是二郎 ! ”

  杨天佑闻言抬头看去,见身影翻飞之间,那黑麾银甲的男子挥枪而战,端地是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,念及当日的灌江口,不禁又悲又喜。

  杨蛟本就好武,此时见得杀阵上勇武天神的一招一式,皆是厉害不比,不由得心中高兴,听闻瑶姬之言,更是有说不出的傲然来。

  前后左右自有杨戬、哪吒、沉香、敖春抵御,纵使有天兵天将追捕,亦不能耐其如何。杨戬护着人且战且退,不多时,终于打退追兵,一行人脚步不歇,驾云往万窟山退去。

  ——

  几人虽然带伤,然有杨戬相持,速度很快。不消一刻,便来到狐狸洞中。一路上尚有追兵在后,无瑕言语。待终于得以安置,且落下地,瑶姬上前一步拉住杨戬的手,声泪俱下,哽咽道:“二郎……”

  杨戬本道早与父母兄长阴阳两隔,此时见到母亲,触碰到她热乎乎的双手,不觉恍如隔世。眼中有泪光闪出,跪倒在地,哽咽不止:“母亲,父亲,大哥 ! ”其声悲切,叫人听之落泪。杨家一门,在两千余年后终于此地尽数重聚,如何不令人激动?当下洒泪痛哭,自有一番别情相诉。

  ——

  待得尘埃落定,瑶姬问起经年之事。本来当日逃难之时,她曾牵过杨婵的手,问起:“同我说说你二哥。”只不过杨婵虽被杨戬囚禁,心中仍旧顾念兄妹之情。她不明真相,却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,而教好不容易回来的瑶姬又同杨戬心生隔阂,是以含糊其辞,不愿意以实相告。

  然而此番瑶姬问起杨戬,他只迟疑半晌,说道:“是儿子亲手,将三妹压在了华山之下。”

  杨蛟在一旁,听言急道:“为什么?”

  “这还用说么?”杨戬的眸色暗了一暗,手指收紧捏成拳头,“三妹思凡,我身为司法天神,自然不该徇私枉法 ! ”说罢深深看了一眼杨婵,刘彦昌浑身一凌,伸手想要将杨婵护在身后。

  “二郎 ! ”杨蛟性子率直,刚正不阿,此时听他这番言语,开口驳道:“大哥昔日叫你习武,是为了保护好妹妹 ! 你怎能……怎能反去害她 ! ”

  杨戬闭上眼睛,似乎在隐忍什么极大的痛苦,半晌咬牙切齿地说:“平心而论,二郎没错。”

  沉香似要辩解,然这样的话不知劝解了多少回,终归闭口不言。

  眼见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又成僵局,杨天佑道:“好了,现下局势已然如此,不必多言,暂且安顿下来,再做商议。”当下几人立场各异,重生的三人又不甚明晰真相,故不敢枉加论断。杨蛟向来稳重识体,话一出口,已然后悔。他虽千年未见杨戬,但从心底里信任自家的兄弟,总会寻找借口为他推脱一二。杨天佑同瑶姬虽觉杨戬幼时顽劣,但怜他历经苦难,便是真有错处,也不愿多加责怪。三圣母只当年一时气愤,说了些狠话,现下一家团圆,也不再心有隔阂。只愿杨戬此时回心转意,他们一家相聚,管他天高地阔,自有一番逍遥。

  此时安置在外间的哪吒同敖春处理好事宜,一前一后走进洞中来。敖春本同杨戬有杀姐之仇,方才为图脱身无暇他顾,此时看见杨戬,正是仇人见面,分外眼红。 举起手中耙子,跃步便打。

  杨戬只余光瞥见,喉头溢出一声冷哼。也不站起,随手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,照耙一顶。敖春只觉一股大力沿击打之处传来,手中一痛,居然握不住耙,脱手震出,哐当一声砸在地上,连连退后了两三步。

  哪吒连忙上前扶住他,低头见是杨戬,道:“你杀了他姐姐,还要怎样 ! ”

  杨戬又冷哼道:“我便杀了,怎地?”此言端地嚣张至极,瑶姬等人倒不识四公主,然杨婵同敖听心私交甚好,刘彦昌同沉香更是受她多番照抚,听他这番冷心冷肺的言语,不由气结。杨婵上前叫道:“二哥 ! ”

  杨戬心中大痛,却强忍着情绪,面上换做一幅鄙夷神情,转身对杨婵道:“我只为父亲母亲和大哥脱困,这才违抗圣旨。你却不要忘记,我一天是司法天神,便一天要拿你归案 ! ”

  “二郎 ! ”瑶姬呵止他,却真不知如何劝阻。她早自思思凡之误,却也懂天条之缺。他们一家人叫天条拆散,此刻重聚,却又因为同样的事情站在对立二方。她既不能否认女儿,却也不忍斥责儿子,几番纠结,心乱如麻。

  杨戬见母亲为难,心中悲凉,但面上却不显几分。此时听得哪吒开口:“杨二哥,我今日重唤你这一声二哥 ! 若你从此改邪归正,我哪吒还是你的结拜兄弟 ! ”

  杨戬听言,攥紧拳头,闭上了双眼。哪吒以为他正有悔过之意,正自高兴,却听杨戬复又开口:“改邪归正?改邪归正,去做通缉犯,去做妖魔?”他冷笑,“哪吒,别发傻了,你以为我多稀罕你这个兄弟呢 ! ”

  “你 ! ”哪吒咬牙,心中既是气愤又是难过。敖春早忍耐不得,推开哪吒冲上前去,喊道:“我杀了你这奸贼 ! ”挥拳便打。然他区区一条东海小龙,哪里是杨戬的对手?却不见杨戬如何动作,只一个闪身立将起来,伸手捉住了他的领口,将他提将起来,重重一摔。敖春被摔得四仰八叉,半晌爬不起来。哪吒与沉香连忙上前扶起他,瑶姬连忙上前制止,轻呵道:“住手,不许打他 ! ”

  杨戬听母亲开口,便也兀自抱手于胸前,傲慢道:“他不动手,我自不会和一个小孩儿一般见识。”说罢同瑶姬拱手:“母亲且恕二郎无礼,只是这些人既不欢迎,我自到一旁去歇息。”他同父亲兄长示意,也不管他们如何反应,离了众人,至一旁自行安坐。

  ——

  少时外间一阵犬吠,杨戬心头一喜,知是哮天犬到了。不想哮天犬引着梅山兄弟与麾下兵将,穿过层层山洞,径往这处来。

  沉香等人立马警觉,待看清来人,却是一队草头神,进洞中见了杨戬,皆跪地拜伏,口称“二爷”。杨天佑在一旁见儿子从容颔首,挥手叫他们起身,又吩咐命令,询问情况,一举一动之间颇有高贵之气,官腔打得十足标准。他不禁有些感慨,同瑶姬笑道:“你看看二郎,从前瞧不出来,这小子还挺适合当官儿。”

  瑶姬一拍他肩膀:“你还说笑 ! ”看着杨戬行事,却也不由得心生骄傲。

  他们娇生惯养的儿子有这出息,实在叫人心酸。同凡间诸家相同,杨蛟是家里的长子,自小便管教甚严,将来也好继承家业,庇护弟妹。但杨戬是家里的小儿子,从小便多受些娇惯,将来只消无忧无虑,不必多加管束。

  可终归叫他担起这千斤重担,足有两千年。

  这边二人有此思量,那处杨戬却正当为难。他手下的棋牌本来严丝合缝,环环相扣。此番瑶姬、杨天佑、杨蛟重生,他一时冲动反下界来,已是大大偏离轨道。如何将策划中事掰回原位,委实值得人细细思量。

  梅山老大心思坦荡,如今见杨戬终于回到正道,便问:“二爷,如今咱们是回灌江口,还是重新打上天去?”这话一出,梅山兄弟皆觉畅快,不禁纷纷开口商议。却不想杨戬一拍座下石头,呵道:“反什么反 ! 我等乃是天庭正神,自然要为天庭效力。”

  梅老大愣了愣,道:“可……二爷,你当不成司法天神了啊 ! ”

  杨戬道:“是玉帝下旨撤职,还是王母殿上颁令了?老大,别忘了你的身份 ! ”他那凤目一挑,眼底显出几分寒光。

  “你……”康安裕一时气结,“二爷 ! 当这个官儿,就这么要紧吗 ! ”他为人善良直率,这些年见杨戬胡作非为,早已心生不平。此时本以为杨戬想通,却当头遭此棒呵,不禁失望至极,道:“若您还是执迷不悟,我……从此山高水长,兄弟告辞了 ! ”

  直健向来忠心不二,见此要拦,却被杨戬呵止:“让他走 ! ”几人劝也不是,皆感为难。几番纠葛,终是走了梅老大。余下兄弟虽有微词,但皆效忠杨戬,便闭口不言。他们这处兄弟离心,哪吒几人皆有鄙夷。见康安裕转出山洞,哪吒冷笑道:“康大哥,你是个血性的 ! 且同咱们一道,不与他为虎作伥 ! ”

  康安裕听闻此言,顿步停住,道:“他虽不仁,我不能不义。就此别过 ! ”说罢出了洞府,驾云离去。

  那厢草头神围坐杨戬四周,他扒拉着狗头,正自思量对策。又有下属献计,几人分析探讨,不觉几日过去。此时杨戬同沉香等人共处一室,虽心有嫌隙,但皆顾虑瑶姬等人,倒也井水不犯河水。渴了饿了,也有杨戬派兵去寻找吃食,期间他曾放手里的蛟龙出来透气,见着瑶姬,又有一番旧事重提。杨蛟本就好武,听得弟弟战神名头极为响亮,便不时与他讨教。杨戬顺水推舟,不时点拨一二,于沉香等人,又有匪浅受益。

  杨戬虽不松口,但几日相处下来,却教沉香于他多了几分亲近。哪吒恍惚觉得自己回到千年以前,又有颇多感慨。夜里四下寒凉宁静,瑶姬拉着儿子到一旁讲话。她闭口不提天庭之事,只与他讲谈闲话家常,将杨戬束发的三山飞凤冠轻轻取下,细细梳理他淡金微卷的头发。

  瑶姬叫杨戬幻化出一盏明镜,按着他坐在石上,自身后扶着儿子已然宽阔结实的肩膀,柔柔笑道:“咱们二郎张得真够俊俏,定能找得一个貌美如花的媳妇儿。”她想起杨戬少时翻墙送玉,恍惚觉得还在昨日。

  “母亲……”杨戬心中酸楚,抚上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,眼泪转了几转,终归没有落下。

 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,杨戬心中明白,但一时之间放任贪图,不愿意深想。直到草头神带回王母娘娘的懿旨,一场美梦终归醒来。他与瑶姬匆匆道别,只怕失态,不敢多言。一应敷衍搪塞,决然转头,重回天庭。

  ——

  瑶池依旧是旧日模样,杨戬褪下官服,着红底黑袍,未束发丝,阔步入内。水榭旁,雍容华贵的妇人坐在池边,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池中锦鲤。杨戬于她五步之处停下,低头行礼。她倒不紧不慢,待洒尽手中的饵料,拈起桌角的牡丹花瓣,也不看他,缓缓叹了口气,道:“舍得回来了?”

  杨戬将头埋得更低,恭敬道:“小神知罪。”

  “你何罪之有?”王母娘娘站起身来,走到杨戬身前,又缓步绕至他的身后,“天条森严,却没有哪一条法令限定神仙须得六亲不认,不顾亲情,你说是么?”

  “娘娘,小神……”杨戬还待辩解,却被王母伸手止住。她抵住杨戬行礼多时的双手,示意他直起身来。

  “不必多说,”她闭了闭眼睛,再睁开时,已是一片清明,“回神殿去,官复原职,再有下次,数罪并罚。”

  ——

  一切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到来而产生差异,杨戬将自己的计划做了些许修改,亲自将镌刻天条的女娲石嵌入了华山之心。

  虽然要救的人已经不在,但从哪里开始,就从哪里结束罢。

  他接过须弥环境,走出瑶池。

  ——

  天上一天,地下一年。他按耐着私心不去看她们,只怕这一去,就再也不能下定决心。东海四公主自鼎中幻化而出,他停下法力的输送,看着她逐渐凝实的身躯,颇有些欣慰。

  “再有一阵子,你便能复活了。”他回身坐在椅子上,端过案几上的茶盏,轻抿一口,登时满嘴的清香。颇为适意地平躺回去,这处座椅十分宽大,便叫他躺下做榻也是绰绰有余。敖听心许久没有看见杨戬这般模样,道:“你近来倒很是放松。”

  “是啊,”杨戬看着天花板,暗忖真君神殿自始至终都是一片肃杀之色,也不知道母亲瞧见,会不会生气。他道:“就快要结束了……”

  ——

  牛魔王同沉香只不过逢场作戏,三圣母一事乍出,玉帝初时恼怒,可一战之后却没了声响,着实令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。但百花仙子尚在芭蕉洞中,话已谈好,自然要依言前去。众人战至泰半,又有杨戬持着须弥环境横加阻拦。待到沉香破了迷阵,几人将暗处的梅山兄弟擒住,断了杨戬左膀右臂,齐齐出手将他打得鲜血横流。

  瑶姬等人此次并没有跟来,只同女儿一起,暂且安置在华山脚下的小镇之中。这段时间她见过许多故人,诸如天蓬元帅,皆有叹于世事变迁,相互感怀。

  因有瑶姬的面子,又有沉香在一旁劝说,敖春终归放弃报杀姐之仇。丁香使出十成力道,将杨戬并哮天犬齐齐打走,幸而被沉香一路跟来,捡了回去。

  ——

  杨戬睁开眼睛,鼻尖萦绕一阵熟悉的馨香。

  门外有脚步声起,房门被打开。走进来的少年见他醒来,连忙上前,忙活着垫高他的枕头。嘴里说道:

  “二郎醒了,快喝下这碗药,我去叫父亲母亲。”他将一碗浓浓的药汤端在杨戬面前,舀了一勺细细吹凉,送到杨戬的嘴边。

  杨戬看着杨蛟,喉头有些酸涩,愣着没有动作。不想他哈哈一笑,放下手中的碗盏,起身道:“瞧大哥这记性,却忘记二郎的脾性。怎么这样大人了,还怕喝药?”说罢神奇地从怀里摸出一块儿蜜饯,递到杨戬面前,“张嘴吃了便乖乖喝药,咱们男孩子不能这样娇气,知道吗?”他此刻哄杨戬的语气,一如当年哄自己不肯乖乖吃药的弟弟。

  “大哥……”杨戬低下头,将那块儿蜜饯接在手上,忽然有满腹的委屈想要同他倾诉,似乎还能似当年一般,寻他给自己找回场子。

  杨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:“好啦,喝药罢。”

  杨戬闭上眼睛,将一片思绪重新埋回心底,接过那碗乌黑的药汁,仰头饮下。

  半晌他嚼着嘴里甜丝丝的蜜饯,只觉着甜味沁入心扉,将他所有的遗憾,所有的缺失,都一一补全。杨戬看着窗棂外的小院儿,里面栽种的丁香花快要开了。

  他想,若是再给他们配上一头驴,放上一条狗,外加一尾蛟,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很温馨。

  ……一定会的罢?尽管再也不会有他。


  杨戬临走前,背着父亲悄悄在小院里采了一束丁香花。他将花揣在怀里,悄无声息地回了天庭。找一瓶灵泉插上,安置在了床头。

  他起身往凌霄宝殿去处理这遭阻挠营救百花仙子的事情,并且打算在处理完以后,寻娘娘讨一滴仙露回来,滴在花上,也好保它常开不败。

  早朝前的凌霄宝殿十分寂静,玉帝端坐在龙椅上,手中尽是弹劾杨戬的奏章。他瞥了一眼阶下站立的外甥,揉了揉眉心,将奏疏放回桌上,开口道:“说说,怎么解决?”

  杨戬颔首低眉道:“陛下若是信得过小神,便交予小神施展手脚。吾定让陛下的三界,皆对天庭服服帖帖,不敢有二。”

  玉帝将眼中的精光细细收敛,闭上眼睛。须臾,杨戬听到他轻叹一声:

  “随你去罢。”

  ——

  司法天神的公文下发到各处,字字句句直教三界神仙火冒三丈。公文之上言之凿凿,断言百花仙子同妖魔合谋一处,污蔑天庭臣子,其罪当诛。特遣十万天将发兵积雷山,捉拿反贼平天大圣。其时百花仙子尚在沉香身边,待得众人获悉此情,皆感震惊。那公文之上,赫然盖的是司法大印,调兵遣将却无圣旨,虎符将令皆成空设,其昭昭之心,路人皆知。

  杨戬一应雷厉风行,只两日功夫,派兵将积雷山围了个水泄不通。沉香等人感于牛魔王仗义之举,教他饱受牵连之苦,故而齐聚前往积雷山助阵。哪吒猪八戒等皆乃烈性之辈,只觉杨戬实在欺人太甚,故而同往。杨蛟杨婵瞒下父母,也一齐去了。

  当是时,牛魔王甫一开口,便将杨戬从头到脚骂了个狗血淋头,狠狠啐他一声,大嚷:“老子犯了那例天条,你且说说 ! ”

  杨戬面对兄长妹子,只当没有看见。他一展折扇冷笑一声,道:“牛魔王我告诉你,我说的话,便是天条 ! ”说罢眼光一凌,银光闪过,手中扇登时化作三尖两刃刀,劈砍而去。那牛魔王叫这平天大圣的名头却不是虚的,一幻兵器,急架相还。两人一招一式,斗得酣畅淋漓,时而挥刀横扫,时而飞身戳刺,战得天昏地暗,不知朝暮。

  然老牛素来敬他二郎小圣几分,不无道理。杨戬使手上长枪,霸道横挑他肋下三分。老牛双戟去挡,却不防他这一下只是虚晃一枪,还不及反应,教他横踢一脚,踹翻在地。

  杨戬眉间一拧,错身抬腿,狠狠蹬在老牛胸前,登时教他口吐鲜血,咳喘不止。沉香见此连忙挥斧上前,想要相救。却不料杨戬将手里长枪往老牛颈脖处一放,大有他上前一步,便一刀割下的架势。

  沉香果然停下脚步,又急又气,说道: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
  杨戬冷笑一声,抬头用余光轻蔑地打量他几眼,阴阳怪气道:“一个连华山都劈不开的小子,你还想救人?”

  “你 ! ”沉香见牛魔王于他脚下挣扎,压下情绪,辩道:“那我要是能劈得开华山呢?”

  “要是你能劈得开华山,我自然放过你们。”他挑眉道,“我一向言而有信。”

  “好,这可是你说的 ! ”沉香捏紧小斧子,捏紧拳头。

  ——

  瑶姬听杨蛟杨婵讲这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,很是着恼。她将手中拓印的公文细读数遍,烦躁地揉作一团,扔回桌上。

  “二郎,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?”她看着眼前两个孩子,喃喃出声。忽然想起什么,便问杨婵:“华山,同华山究竟有什么关系?”

  三圣母摇头道:“我在山下一十六年,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。”她细细回想,拧眉沉思:“但那是二哥亲手堆就,或许在华山之中,他确实隐藏了什么秘密。他不同我们说,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。母亲,要不要阻止沉香,要他回来?”

  瑶姬一时理不出头绪,现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,若是不按约定去做,或许理杨戬的真相,又远了一些。于是摇头道:“且让他去,再做打算。”

  杨婵与杨蛟心中担心,却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,只得依言行事。待他二人走出房间,杨天佑轻轻搂住妻子,细细按压她两鬓,为她疏解疲惫。

  瑶姬握紧丈夫的手,轻声问他:“……你儿子到底要干什么啊?”

  杨天佑笑道:“你不知道,我就更不知道了。”

  瑶姬烦躁地一捶他:“都是你,从小将他宠坏了,现下这么多心思,也不和父母说。”

  杨天佑轻笑,将妻子抱在怀里,叹了口气,悠悠道:“孩子长大啦,你不能什么事儿都管着他。相信二郎,他有他自己的道理。”

  瑶姬也叹口气,在丈夫怀中点了点头。

  ——

  世间的因缘际会总是很奇妙,有时候以为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,却会在下一刻出现在眼前。沉香拿起手中的劈天神斧,恍惚之间有些茫然,忽而并不很是清楚自己拿起它的意义。

  杨戬的三尖两刃刀上,血迹未干。丁香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化入神斧,助沉香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拿起它。

  沉香心想,为什么他们之间忽然便隔了血海深仇呢?……明明他上一刻还在想,待尘埃落定,要怎样和舅舅冰释前嫌呢。

  杨戬的刀没有等待他缓过神,他翻转兵器,已然狠狠刺将过来。沉香兀自没有动作,却见左侧有长剑一闪,四两拨千斤,将那柄厚重的利刃稍稍格开。枪尖划过沉香的侧脸,登时沁出几滴细小的血珠。

  瑶姬举剑挡在沉香面前,呵道:“二郎,你干什么 ! ”少时,已有哪吒等人一拥而上,将杨戬围在中间。

  杨戬侧目一笑,不去看瑶姬,也不言语,挥刀往身后砍去。众人见他动手,齐齐上前围攻。瑶姬为探他目的,虽有忧心,却没有上前制止。杨蛟杨婵与杨天佑自山下赶来,见此场景,不由得一愣。此时杨戬尚有余力还手,却不想将将脱开重围,便有一棒兜头打来,正是斗战胜佛孙悟空到了。他急忙横举长枪格挡,两杆神兵迎面相击,声音振得四野动荡不止。

  杨戬跌下阵中,四面八方的神兵利器迎面砍来,他只听见瑶姬嘶喊一声“不要——”,手已先行举起长枪,狠命一格将众人的兵器挡开。

  他半跪在溪水旁,喉头腥甜,呕出一口鲜血。八太子痛失亲人爱人,眼中布满血丝,举起钉耙,就要上前为姐姐与丁香复仇。瑶姬杨天佑等皆看得肝胆俱裂,连忙上前想要阻止,却不想杨戬将枪往地下一立,拂掌大笑:“你等便是杀我万次,叛贼之名犹在 ! ”说罢掐诀使纵地金光术,哪吒还待要拦,早不见他踪迹。

  众人虽然气愤,但细想杨戬言语,确然有理。于是便劝沉香,当务之急先劈开华山要紧。

  沉香示意母亲,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,当下施法做备,护好华山生灵,以宝莲灯做持,举起神斧,意念相加,挥斧劈山。

  但他力量依旧不够,幸好三圣母悉知宝莲灯的能力,提出入灯修炼。瑶姬几下权衡,便同意此举。几人献出毕生法力做引,终归有小玉化作灯芯,这才使沉香积聚好足够的力量。

  沉香握紧手中的开天神斧,对准了华山顶上的乾坤钵。那是王母娘娘所赐神器,他的舅舅将之亲手扣在华山顶上,等着他修炼有成,来劈开这座纠缠了自己一十八年的山峰。

  “舅舅,你究竟要干什么呢?”半空中狂烈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。发丝打在他的脸上,有丝丝缕缕的疼痛,一如此时纷乱如麻的心思。他一路走来,被追杀着激励,时至今日,从刘家村一个梦想着当员外的少年郎,成为了通天彻地的劈山人。杨戬逼迫着他为民请愿,用他身边朋友的性命要挟他拿起神斧,劈开华山。

  他看着巍峨的山峰,心底忽然有说不出的悲凉。但已经有太多的人为此牺牲,他不会,也不能因为自己未知的恐惧再次放弃。

  他举起手中的神斧,下定决心。凝神聚起浑身的法力,对准山顶缓缓旋转的乾坤钵,大喝一声,劈了下去。

  乾坤钵钵体细碎裂开,金光大盛,须臾巨响一声,轰然化作齑粉。华山山体之中隐隐有物体在震动,由内而外散发出刺眼的光芒,直照九天。山体之中以莲台为心,骤然开裂,忽有五彩华光迸发而出,教三界众人都为之震惊。

  “女娲石 ! ”瑶姬远远见到山石之间的七彩光芒,不禁惊呼出声。那宝石之上隐隐约约有金色的经文缓缓流动,待得仔细解读,不是天条,又是什么?

  众人驾着云,笼罩在华山上空。天空教三界各路神仙的祥云圣光照耀得五彩缤纷,细看女娲石处,好似有道人影缓缓前进,一步一顿,走上水榭之中的五彩莲台。

  “是谁?”杨蛟看得不甚真切,心跳陡然急促,似有不妙之感。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妹妹,却见她忽而沁出眼泪,拉起他和瑶姬的手,哭道:“他是二哥,他是二哥 ! ”

  瑶姬心头一颤,那披散着头发的身影。有华光打在他的脸上,虽然刺眼耀目,却不禁令人心惊胆战。

  “二郎 ! ”她脱口而出,捏诀御风压低云头,“走 !”几人纵向水牢之口飞去。山洞之中崎岖蜿蜒,然山口有五彩石之力,只此一处可入内。他们对洞中情形不熟,又因开山破土之事更加曲折,几人心头愈发慌乱,不知杨戬究竟要做什么,却皆有不好的预感。

  ——

  杨戬走上自己一手幻化成的莲台上,四下寒潭凄切,寂寥无人。五彩石的光芒照到他的脸上,尤为寒凉。他一张脸只如刀削斧刻,分外俊朗,宛如天物,不可逼视。

  他听到身后凌乱的步伐声,听到亲人挚爱的切切呼唤,决然施术,启动阵法。

  一池莲花争相绽放,流光百转,有母亲的泪珠低落在莲叶上。瑶姬拨开重重阻碍,看着眼前被华光包围的孩子,眼泪已模糊了视线。

  “二郎,你别……”

  “母亲,”莲台之上的杨戬回过头来,安静地看着泪流满面的瑶姬。他想要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,却在将要碰上的时候停住。

  他忽而笑开,笑得很温和,瑶姬从来都没有这样厌恶过他的良善……杨戬轻声道:

  “二郎此生不孝,余下残躯,当恪尽职守,为义为民。予弗顺天,厥罪惟均。只愿,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万世开太平……”他眨了眨眼睛,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,教瑶姬想起多少个午后,她的小男孩打着哈欠,磕磕畔畔地读诗——一字一句,莫敢有忘。

  “母亲,”他终是伸手擦干了瑶姬眼角的泪珠,“忘了我罢。”

  流云天眼迸发出神光,瑶姬想要伸手拉住,却哪里再拉得到?二郎真君的身躯逐渐飘渺,蕴入那刺目的五彩华光之中,以身卫道,相祭天条。女娲石破空而出,飞升九重天上,万古政改,三界同庆。

  ——

  三百年后。

  杨婵恍惚在昆仑山上瞧见一个面熟的小师父。

  长长的石阶之上,两旁竹林深幽

  她鬼使神差地回头大喊:“二哥 ! ”

  那少年转过头来。剑眉星目,俊朗不凡,温文儒雅,依稀是当年一尘不染的道门郎君。

  “二哥?”

  身着水合服的少年微微一笑,向她颔首一礼,一字一句都恰到好处,温润如玉:

  “姑娘,你大概是认错人了。”

  ——

  浮生若梦,如梦幻泡影……

  稍纵即逝。

  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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